防失联,敬请关注微信公众号“作家朝颜”落叶堂文/傅菲·选自散文集《元灯长歌》“阿七,上午认了哪几个字呢?”在回落叶堂的路上,师傅问阿七。落叶堂离幼儿园有三华里,放学上学,师傅都要来接送他。路沿着山弯走,有些偏僻。“认了‘口'字,认了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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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叶堂
文/傅菲
·选自散文集《元灯长歌》
“阿七,上午认了哪几个字呢?”在回落叶堂的路上,师傅问阿七。落叶堂离幼儿园有三华里,放学上学,师傅都要来接送他。路沿着山弯走,有些偏僻。
“认了‘口'字,认了‘吃'字,认了‘饭'字。这三个字,老师不教我,我也认识。”阿七边走路,边踢着小石子。
“阿七最聪明。”师傅蹲了下去,拍拍自己的背部,说,“上坡喽,要到家喽。”阿七把身子靠在师傅背上,双手搭住肩膀。
师傅微微躬身,双手后抄,抱住了阿七双脚。阿七拎在手上的小布袋,轻轻地晃。布袋里,发出嘁嘁嘁嘁的喜鹊叫声。“师傅,我为什么叫阿七。”阿七问。
“北斗七星。阿七这个名字好。”师傅答。
“上午小阿喜吃了七条虫。它吃得好饱哦。”阿七说,“它吃了那么多,怎么还不长羽毛呢?”
师傅抖了抖腰,正在上石阶,看看了山弯露出的屋角。屋角一棵油桐树正开出白花,如飞雪。师傅问:“下午还有去上课吗?”
“你背我,我就去。”
“那你是谁的宝宝。”
“当然是师傅的宝宝。”
师傅拍了一下阿七的小屁股,说:“你读书,又不是我读书。”阿七咯咯咯笑起来了。笑得有些急,阿七剧烈地咳嗽。转过弯,落叶堂到了。落叶堂有两栋盖瓦的矮房子,一栋是堂殿,一栋是生活起居的三家屋。
阿七在这里生活四年了。来的时候,他才满周岁。阿七是寄养在旦旦师傅这里的。师傅姓什么,我们都不知道,他不是僧人。我们叫他旦旦师傅。旦旦师傅是上饶市水南人,四十六岁来到落叶堂生活,已有八年。落叶堂里只有他一个人。
落叶堂在山弯的枫树坞。枫树坞呈畚斗形,两扇矮山从山尖慢慢缓下来,如两匹奔跑的马,趴下身子,堰卧下来。密匝匝的阔叶灌木林如泉涌。十余株高大的枫树突兀而出,迎风喧哗。以前这里叫枫树坞。民国初年,一个游方僧在枫树下,掬月饮泉,清风邈邈,明月如长明灯。他吟诵唐代诗人温庭筠《宿秦生山斋》:“衡巫路不同,结室在东峰。岁晚得支遁,夜寒逢戴颙。龛灯落叶寺,山雪隔林钟。行解无由发,曹溪欲施舂。”游方僧遂留枫林坞,以麻石砌墙,筑佛殿,挖山塘,手刻“落叶堂”青石匾额。
与其说落叶堂是堂殿,不如说是荒园。因无僧人居住。只是佛殿还在。有一年,一个穿唐装的中年人来落叶堂,也不知他来干什么。他在山坞附近,兜兜转转走了半天,此时枫叶如炽,山林欲燃。他见山塘的红鲤时沉时浮,如秋月游于天际,他便不再走了。他修葺瓦屋,垒石圆井,开荒种地。他说,鲤鱼在山塘里寄余生,悠然。这个人便是旦旦师傅。
伐木的人,种地的人,采药的人,常在落叶堂歇脚,喝茶聊天躲雨。若是挨上晌午,旦旦师傅还留客人吃一餐素食。地里长出来的粮,供地上走的人吃。旦旦师傅说。他穿一身自己缝制的棉布长袍,戴一顶黑色四角方帽,为人清雅客气有度。虽然荒落,但落叶堂也不会过于清寂。他不是僧人,却守着僧人的戒律。
“旦旦师傅,上饶市可是个洋场世界,你怎么来到我们落叶堂呀,过得这么清苦。”有人问旦旦师傅。
旦旦师傅从来不回答。他习惯了被人问。他笑一下,扛一把锄头下地去了。他很少去村里。他很少说话。他清瘦,面容白。住了好些年,村里人才知道,旦旦师傅叫明旦,是市区一个中学的语文老师,他的孩子叫知春,在十七岁时,去信江河游泳发生溺水死了。他的老婆生贤因此得了抑郁症,三年后也走了。明旦成了一个无家无依的人。
这个城市变得那么陌生。他不上班了,他在四处闲逛,幽灵一样。每一条街道,每一条巷子,每一个偏僻之处,在半年多时间里,他走了无数次。他走得十分疲倦了,他才回家。只有疲倦了,他才可以瞌眼睡一觉。走了半年,他去郊区乡镇闲走,坐公交车去,坐公交车回来。灵溪、朝阳、皂头、茶亭、罗桥、枫岭头、石狮、懂团,这些乡镇的每一个自然村,他都走了。他去了更远的一些乡镇,他有了找一个地方安顿自己的想法。或者说,他想从生的现场逃遁,逃遁到另一个生的现场。
有一次,他看一个摄影展,看到落叶堂,他觉得那里是他要去的地方。在落叶堂,他自己种番薯,种荞麦,种菜蔬。闲余,他一个人在四周的山丘走。村人都觉得明旦是个与众不同的人。他脸灰白色,如同霜冻的白帽叶,眼神灰暗,说话也有气无力。村人以为他得了什么病,得了一种不方便道破的隐疾。他干什么都慢吞吞,走路慢吞吞,吃饭慢吞吞,洗手慢吞吞。似乎没有事值得他满怀激情去做。山中小盆地的山丘,像一个个倒扣的木盆。住了半年,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。山丘草木葱茏,树林茂密。他去山上挖了很多植物,栽培在空地里。
在山里生活了几年,他成了素食主义者。他的眉毛原来是粗黑细密的,也变得疏疏稀稀,半白半黑。他喜欢戴四角方帽,四季都戴。他买来裁缝机,自己裁布做棉袍。他种了很多皇菊和忍冬,也种了很多草药。他把花药采下来,晒好,送给村里人泡茶喝。
傅菲新著《元灯长歌》
有一年初冬,旦旦师傅到村里的“三猫棉被店”,找三猫师傅弹棉被。三猫是个中年人,单身,身材矮小,半秃,嘴大,笑起来裂牙,是安徽六安人,来村里弹棉花八年了,为人客气和善。四村八邻的棉被都由他弹。说是店,其实是一个废弃的机米房,休整了一下,改成了一个店。旦旦师傅进了店里,见一对三十来岁夫妻。男人穿一件“三棵树”藏青色工作服,背靠墙边坐在竹椅上,头发蓬乱,脸瘪瘦而窄,抱着婴儿,泪眼汪汪,哑哑地说:“天啊,怎么办啊,我的天啊。”婴儿被小花被包裹着。女人蹲在孩子跟前,头发遮了半边脸,右手托着婴儿的头,泪水扑簌簌往下流。婴儿不哭不闹,眼睛半睁半闭。旦旦师傅伸出手摸了一下婴儿的脸,问男人:“这个孩子怎么啦。”
男人说,孩子没救了,很快会死了,可能这个月死,也可能一年后死,他是夭折的命。
旦旦师傅站起身子,说,你怎么可以这样咒儿子呢?他不是好好的吗?看不出有什么病啊。他看着年轻夫妻哭丧似的脸,觉得年轻男人不像说假话。世上哪有说这种假话的人呢?
男人说,孩子得了法洛氏四联症,这是绝症。
旦旦师傅问:“什么是法洛氏四联症?孩子已经确诊了?”
男人说,刚上海回来,去了华山医院,去了上海儿童医院,确诊是法洛氏四联症,孩子才满周岁,我该怎么办呀。“不马上做手术,孩子活不过两岁。做了手术,可能活不过三岁,最长也活不过十岁。还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。”女人说。她望着旦旦师傅,眼空空的,脸上都是糊糊的泪痕。
“那你们带孩子去做手术啊。”旦旦师傅说。
“做手术得五万多块钱,到哪儿凑钱呢。做了手术,孩子也活不了两年。我父母都不支持去上海实施手术。救不下孩子不说,我们还得落下一身债。我们难啊,师傅。”男人说。
“哪有不施救的道理呢?这是一条命。”旦旦师傅说。
“不是不救,是无法救。我们去上海,来来回回,都走了三个月了。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。”女人又哭了起来,哭得双肩发抖。这时,孩子醒来了,咯咯咯地笑,舔着嘴唇。孩子的眼睛乌青青的,咕噜噜转,像喜鹊的眼睛。
旦旦师傅问男人:“你是哪里人,看起来怎么这样眼生呢?”
哭丧着脸的男人说,蛤蟆山人,平常很少来村里。
蛤蟆山离村里隔了一道山梁,其实也近。男人说:“我叫叶大鹏,在大山区谋一碗饭吃都难,哪有钱给孩子治病呢?”
三猫说,大家都难,谁不难?孩子还得去医治,我们也捐一些。
旦旦师傅说,我也接济你一些,明天给你送去,孩子不医治怎么行呢?这是一条命,即使是牲畜,我们都舍不得眼巴巴看着死呢。
旦旦师傅离开棉被店,坐车去到了镇里。村距离镇八华里。他径直去了镇医院。他问医生,什么是法洛氏四联症?它的危害是什么?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,很吃惊地看着他,问:“谁得了法洛氏四联症?”
“我对这个病,一无所知,我想了解了解。”
“法洛四联症是一种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,90%病人会夭折,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,即使动手术,也没人会活过二十岁,活到十岁已经是奇迹了。病因比较复杂。”医生说。旦旦师傅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,两眼发直地看着医生。他没想到,这是一个要人命的病。
第二天早上,旦旦师傅翻过山梁,去蛤蟆山。蛤蟆山是个偏远的村子,在山窝窝里,就十几户人家,以伐竹、养蜂、采山茶油为生。村子在蛤蟆山脚下,在路的尽头,屋舍大多破败。即使有几栋新建的屋舍,也是红砖裸露窗户敞开。村路坑坑洼洼,一脚踩下去,溅起很多黑黑的积水。
孩子在摇篮里睡觉。叶大鹏在劈柴。他老婆蹲在溪边洗衣服。叶大鹏见了旦旦师傅,很觉意外,扔下斧头泡茶,说,师傅当真来蛤蟆山了,我可不敢受恩。
没什么事,想看看孩子,也就来了。旦旦师傅说。
师傅有心了,孩子也就这个样子,命不长。叶大鹏说。
命不长,也得去做手术,谁叫他以人胎出生呢?旦旦师傅说。
道理我们都懂,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呢?可我这个条件,你也看得出来,我尽不了这个责。叶大鹏说。
“我们花了一万多,家底全空了,做个手术,得花五万多,加上路费、住宿费、饭钱,不下七万。以后,每年还得用药,一个月还得上千块。师傅,我都不知道去哪里弄这个钱。我想死的心都有。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。”洗衣服的妇人回来了,站在门槛下,接话。
“我接济你五百块,算是心意。”旦旦师傅掏裤袋,掏出钱,说,“你孩子生了一双喜鹊眼,讨人喜欢。”
“我们无亲无戚,不敢收师傅的钱。孩子若需要做手术差钱,我再向师傅讨要,到时我也不顾脸皮了。”叶大鹏说。他惊诧地看着旦旦师傅,他没想到旦旦师傅翻山跑来看孩子,心里一热,眼角溢了出泪水。旦旦师傅木然地看着老狗坐在门口台阶上,卷着尾巴舔嘴唇。昨夜,他一夜没睡安稳。他想起了自己儿子。儿子还在的话,孙子也该上幼儿园了。儿子小时候,也是一双喜鹊眼,乌青青转溜。他想起以前去学校上课,把儿子架在双肩上,带去玩,儿子抓着他头发,小脚踢着他腰背。想着想着,他热泪横流。
过了四个月,枣花开了,白鹭来了。田野泱泱,满眼的黄翠葱油。落叶堂四周的山丘开满了山樱花。井水日夜奔涌。门口大枫树,多了一个喜鹊窝。一对喜鹊,筑窝,筑了月余。在高枝的三角树杈上,喜鹊用粗粗的干树枝搭架子,衔来枯草、苔藓、羽毛营内室。这么多年,旦旦师傅第一次看见喜鹊在落叶堂做窝。喜鹊在房前屋后,咭咭咭地叫,拖着长尾巴在树林里飞来飞去。
雨季也来了。乌黑黑的雨势压着山中盆地。雨盘旋而下。下不了地种菜,他在屋里写毛笔字,写《心经》,写《四甘露咒》,写《沁园春·雪》。他刚到落叶堂,便开始写毛笔字了。雨声沙沙啦啦。雨,是雨的往生,也是雨的来生。字写在草纸上,写完烧在火盆里。他看着纸变红,变黑,变灰,被一缕风带走。
豌豆爆壳了。一日,落叶堂来了一对青年夫妇。穿短衫的男人抱着婴孩,站在佛殿前,喊着:“师傅,师傅。”旦旦师傅听到了喊声,从水井提了水回来,一看,是叶大鹏,问:“孩子是不是要去做手术了呢?”
“我没这个条件。我把孩子抱来,是想托付给你。你贪念一下孩子,孩子留在我手上,很快会夭折。我实在没这个能力医治孩子了,也没能力照顾他。他还不会说完整的话。”叶大鹏说着说着,对着旦旦师傅跪了下去,抱着孩子,低着头。他老婆也跪了下去。
“我是喜欢这个孩子,可孩子病得太厉害了。话又说回来,谁又不死呢?只是死的时间不相同罢了。”旦旦师傅抱过孩子,说,“你请村主任来,我们立个字据。孩子可以寄养在我这里,若有个三长两短,你不能怨我讹我。孩子在我这里生活,你不能干涉。”
“死马当活马养,孩子多活一年是一年,多活一天是一天。我自己有办法可想,也不会把孩子托付给师傅了。我羞愧,我尽不了父亲责任。”叶大鹏哀声说。
就这样,孩子来到了落叶堂。旦旦师傅给孩子取名阿七。
半个月后,旦旦师傅带着阿七,和阿七父母,去了上海儿童医院,实施姑息手术。
患病孩子需要安静,不能剧烈运动,不能让孩子受到水和空气的病菌感染。即使实施了手术,也不能根治,病症会随时爆发。做手术的钱,是旦旦师傅一个人负担的。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收下这个孩子。不仅仅是同情和喜欢这个孩子,也不仅仅是不忍,又是为了什么呢?他说不上来。
做了手术回来,旦旦师傅请篾匠老青师傅扎了一个站篓。站篓可以背在后背,让阿七站在篓子里。老青师傅说,旦旦师傅啊,你为给一个将死的孩子,花费了这么多钱,不容易。
“会呼吸的人,都可以说是将死之人,也都可以说是活色之人。我是有家无归的人。钱救人是大用处。这个孩子,第一次见我,咯咯笑,第二次见我,也是咯咯笑。我和他有渊源。”旦旦师傅说。
阿七站在背篓里,随旦旦师傅一起去种菜,一起去村里玩。每一年,阿七的病会发作几次。发作起来,阿七的脸会青紫色,呼吸急促,背部会透出呼呼呼的粗重杂音。孩子蹲在地上,旦旦师傅轻缓地给他拍背,拍一下,手掌顺着脊背抚滑下去,摸一遍。
原本旦旦师傅很少来村里,但他怕孩子长大了孤僻,便常常带下山来,和其他孩子一起玩。可其他孩子的父母见了阿七来,也借故把孩子支走。他们都有一个担心,万一阿七的病发作了,或招惹了什么,是谁也无法说清楚的事。阿七便看着其他孩子堆沙子捏泥巴,赶着鸭子跑,追着小狗扔石子。他靠在旦旦师傅跟前,拽着旦旦师傅的衣角,怯生生地躲着人。但他喜欢下山,喜欢看人,喜欢看别的孩子踩滑滑车。
阿七的父母虽隔十几天半个月,来看阿七一次,可阿七对父母越来越生疏了。父母来了,他也不叫,也不搭话。他拽着旦旦师傅的衣角,斜着眼,抿着嘴,看他的父母。他四岁了,他有了小弟弟。他父母很少来了,一个月也难得来一次。他有父母。但他不知道父母是什么。他有师傅。师傅不在身边了,他要不了三分钟,嘴巴瘪起来,呜呜呜,叫着师傅师傅。四岁,他穿起了师傅缝制的袍服,剃个圆锅盖的头。师傅送给了他一只喜鹊。喜鹊是雏鹊,还没出毛。
落叶堂圆井右边的缓坡上,有一棵比水桶还粗的枫树。此时六月,树叶油青葱郁。一日,大风来袭,暴雨如注。枫树稍晃动如海水汹涌。旦旦师傅坐在厅堂,阿七坐在师傅轻晃的双腿上,师傅合着阿七的手掌,他教阿七唱《四甘露咒》《茉莉花》。师傅喜欢唱《四甘露咒》。知春离开之后,他便学会了唱《四甘露咒》。他每天晚上入睡前要唱一遍。阿七过了四岁,旦旦师傅教他唱,合着手唱。暴雨哗哗哗倾泻,屋檐泻下的雨水如一帘瀑布。树梢上的喜鹊窝被风摇了下来,晃了几下,窝掉落下来。旦旦师傅穿上雨衣,抱了一个脸盆,去捡小鸟。小鸟有五只,其中四只,已被摔死。一只躲在巢室了,惊吓得吱吱吱叫。旦旦师傅用棉花把小鸟捂了起来。
旦旦师傅用白棉布,缝了一个布袋,把小鸟装在布袋里,让阿七随身带。阿七喜欢小鸟。阿七叫它阿喜。阿喜爱吃虫子,也爱吃苹果粒。阿七有两个小塑料罐子,一个装虫子一个装苹果粒。虫子是他和师傅一起去菜地夹的。他们用筷子拔开菜叶夹菜虫。菜虫卷在菜叶里,白白青青,胖乎乎,夹起来塞进罐子里。喂阿喜吃的时候,把小罐子抖几下,虫子掉出来。
阿七上幼儿园了,他有时去,有时不去。在幼儿园,也很少有小朋友跟他玩。老师叫同学避让着他。他便喂虫子给阿喜吃。吃了半个月,阿喜长出了羽毛,长出了毛笔刷一样的尾巴,黄褐色的鸟喙变成了黑色,脚也变成了乌铁色。
一个月,阿喜会飞了。阿七在上课,阿喜飞到学校后面菜地里吃食。阿七有一个竹哨,吹几下,阿喜又飞回教室里。孩子们一下子乐了。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鸟啊,头、颈、背至尾均为黑色,呈现紫色、绿蓝色、绿色等光泽,双翅黑色,翼肩有一大形白斑,尾翅呈楔形,腹面以胸为界,前黑后白,下体乌黑。
师傅把阿七驮在双肩上,送他,接他。阿喜站在阿七的肩膀上咭咭地叫。或者在他们前面,飞飞落落。
下半年,阿七没去幼儿园了。老师不收他。旦旦师傅曾跟老师说过阿七的病。一种随时会死人的病。一种无法根除的病。旦旦师傅在落叶堂,教阿七写字,教阿七画画,教阿七读古诗。可阿七写不了几分钟,抛下笔,去逗阿喜了。阿喜是他唯一的朋友。阿喜一刻也不离开他。睡觉也不离开他。阿七和师傅睡,阿喜睡在床前的暖脚炉里。暖脚炉是一个火钵,外面罩了一个篾笼,炉面有一个带十二个气孔的炉盖。旦旦师傅在火钵里铺了一层棉花,阿喜睡在里面,再盖上炉盖。猫咪、老鼠,都伤不了阿喜。阿七早早睡着了,阿喜也早早睡着了。天麻麻亮,阿喜咭咭地叫,把旦旦师傅叫醒。旦旦师傅翻开炉盖,阿喜飞出来,在被子上跳来跳去。
阿七六岁了。有一次,师父带着阿七、阿喜去小镇玩。这是阿七第二次去小镇玩。他们在去小镇的路上,遇见了送丧的队伍。送丧的人衣袖上戴着黑纱,头上戴着长白帽。盖了白布的棺材被人抬着扶着,妇人一路丧哭。阿七没见过送丧的队伍,问师傅:“他们在干什么呢?”师傅说,人死了,被装进棺材,送进山里葬,叫送葬,他们在送葬。阿七问:“葬是什么呢?”旦旦师傅说,把死人埋在土里叫葬,每个人都要葬,我以后也会被人葬。
“那我以后会被人葬吗?”阿七说。
旦旦师傅把阿七抱了起来,说,先死先葬,后死后葬,人死了都得葬,没有葬的人成了野鬼,野鬼会四处游荡。阿七紧紧抱住了师傅的双肩,说,人为什么会死呢?
“人会老死,相当于霜打了野菊花。人也会意外死,相当于黄鼠狼叼食了山兔。人会生病死。所有的人都会死。我也会死,你以后也会死。活过的东西都会死。鸟会死鱼会死,白菜会死萝卜会死,毛竹会死松树会死。”旦旦师傅说。
“为什么一定要死呢?死了的,又会活吗?”阿七说。这一年来,阿七喜欢问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。如,阿喜为什么不长得和我一样高呢?在圆井里为什么可以看见太阳呢?师傅,你的牙齿为什么掉了两个呢?水是什么变的呢?
晚上,旦旦师傅把阿七抱在怀里睡,跟阿七说了得病的事。告诉阿七,得了法洛氏四联症的人,随时会死,百分之九十的,活不过十岁。阿七惊恐地看着师傅。旦旦师傅说,你生活在落叶堂开心吗?阿七说,有阿喜,有师傅,我开心。
“开心就好。我们要每一天都活得开心。你不能生师傅的气,也不能生阿喜的气。”师傅抱着他的头,摸了摸,说:“过几天,师傅再带你去北京玩。北京有天安门,有长城,有故宫,有很多好吃的东西。北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地方。”
“嗯。带阿喜一起去。”惊恐的事,阿七转眼便忘记了。
这是旦旦师傅第一次和阿七谈起了法洛氏四联症。
来年四月,玉兰花已经凋谢了。山弯里的两株垂丝海棠开出了晚霞一样的花。旦旦师傅带着阿七阿喜,去了上饶市。他们在市里玩了好几个公园,在庆丰公园看到了孔雀,看到了猕猴。猕猴脖子上,挂了一个铃铛,每跳一下,铃铛铛啷啷地响。阿七缠着师傅也要买两个小铃铛。一个小铃铛挂在阿七的手腕,一个小铃铛穿在阿喜的脚上。豆大的铃铛,响声却亮却脆,啷啷啷。
翌年,到了学龄的孩子,都去了小学读书,但阿七没去。他走不了三里路,太远了。旦旦师傅也背不动。旦旦师傅带着他采摘药花,带着他做茶叶。旦旦师傅说,在落叶堂也可以读书,不一定要上学。阿七能识很多字了,还能背诵二十多首唐诗呢。阿七还会唱《四甘露咒》《茉莉花》《幸福拍手歌》。
落霜了,落叶堂遍地金黄。枫树染上了秋霞。一日下午,旦旦师傅去圆井打水,弯下腰,用水桶搲水上来。阿七突然一只手抄着自己的脖子,一只手捂着自己嘴巴,瞪大了眼睛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血从他嘴巴里喷射出来了,血喷射到了水井了。旦旦师傅一把抱住了阿七。阿七慢慢倒在师傅怀里,挺直了身子,看着师傅,继而身子又慢慢瘫软下去,头耷拉下来。血还在嘴巴里喷射。他们的衣服上全是血。阿喜站在水桶圈上,咭咭地叫,叫得人心惊肉跳。
没一会儿,阿七没了气,眼睛闭上,全身蜡白如雪敷。阿七肺心肺动脉爆裂而死。
旦旦师傅抱着渐渐身凉下去的阿七,在枫树下,坐了半个小时,请人给阿七父母报丧,说,阿七走了。他把阿七抱进屋里,烧了一桶水,开始给阿七洗澡。那是一个船型的木桶,可以躺下一个成年人。旦旦师傅一边给阿七擦洗,一边唱起了《茉莉花》。他并没有流泪。
太阳下山了。似乎这一天太阳下山的特别早。他把阿七抱上了床,裹了条毛毯。他收下阿七那天,就知道阿七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。他心里有数。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个定时闹钟,只是不知道闹钟什么时间响,但都离定时越来越近。而阿七的定时闹钟,似乎随手一拨,便到了,那么迫近、紧逼。人没办法突破自己的边界。
在厅堂里,旦旦师傅穿着圆头布鞋,着灰白的长袍,眉毛灰白绵软,眼慈脸祥。长明灯在桌上摇曳。他默默地坐到了天亮。似乎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想通了。也或许,在他收下阿七时,他已经想通了一生。天圆地方,万物枯荣,这就是人世间。山脊上的月亮照了他一夜,也照了大地一夜。阿喜在暖脚炉一夜不睡,咕噜噜地打着呼噜声。
傅斐,江西上饶人,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,出版散文集《元灯长歌》《深山已晚》等30余部,曾获三毛散文奖、百花文学奖、储吉旺文学奖、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,及多家刊物年度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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