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,下面是海边的沙地,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。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,项戴银圈,手捏一柄钢叉,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。那猹却将身一扭,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。”
这是鲁迅在《故乡》中对少年时的玩伴闰土在田间捉猹的描写。
令人意外的是,鲁迅并没有跟随闰土去过他家,更没有看闰土捉过猹,他对于这一情节的描述,全部来源于小时候闰土在自己面前绘声绘色的描述。
然而对于闰土的记忆,并没有止于童年那一个月的朝夕相处。后来的一次机缘巧合,鲁迅再次见到了自己儿时的玩伴,但却已经时过境迁、物是人非。
一、少年相识的欣喜
鲁迅和闰土的相识,是在鲁迅12岁时的那年正月。
那时候鲁迅家还是当地望族,他的祖父周福清官至内阁中书。
从小出身士大夫家庭的鲁迅可谓是“贵公子”。而闰土只不过是个竹匠章福庆的儿子,每到收获季节周家都需要修缮或添置一些竹筐来装谷物,所以周家经常雇佣章福庆到家里编制一些竹筐。
这一年是周家的大祭祀祭司值年,这种规模的祭祀要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,所以非常郑重。
周家忙活得团团转,正当周家管家发愁家丁不够时,刚巧章福庆跟管家提议说:“如果不嫌弃的话,家中的儿子可以来周家帮忙。”
管家听了之后喜出望外,对章福庆感激地说道:“让他来!让他来!钱不是问题!”
第二天,章福庆便领着自己的儿子章运水(小名闰土)来到了周家,正月里需要供祖像,用的祭器要非常的讲究,周家安排闰土帮忙看着祭器,防止别人在祭拜的时候偷了去。其实也是照顾到小孩子,就没有安排什么复杂的活儿。
这也是鲁迅和闰土第一次见面。鲁迅在《故乡》中提及自己见到闰土的第一印象:
“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,紫色的圆脸,头戴一顶小毡帽,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……”
但其实当时闰土已经14岁了。
闰土比鲁迅大两三岁,但是和鲁迅的个头差不多。两个人的社会地位相差甚远,一个竹匠的儿子,一个官宦家庭的贵公子,原本不应该有什么交集,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朋友。
阶层不过是成年人世界的潜规则,在孩童的世界里,没有利益的牵涉,也保留着心思的纯真。
鲁迅和闰土每天形影不离,在周家的宅院里,经常看见戴着银项圈的小闰土手舞足蹈、表情兴奋地讲着故事,旁边的鲁迅拖着腮帮子入迷的听着。
在鲁迅的世界里,除了读书就是读书,生活乏善可陈。而闰土在乡间长大,从小便帮父母干活,很有想法和见识,给鲁迅讲海滨、月夜、叉猹的趣事,带着他捉鸟游玩。
小小的鲁迅经常被闰土丰富的生活和有趣的经历折服,而闰土也会时常羡慕鲁迅家里总是会有那么多好吃的,两个小孩子因为彼此不同的经历而慢慢靠近。
“阿!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,都是我往常的一朋友所不知道的”。
“闰土哥,你今天还有什么有趣儿的故事吗?”
“闰土哥!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你家看看呢,我也想跟着你捉猹。”
转眼间,正月快过去了,周家的事情差不多也忙活完了。
章福庆想着总让闰土一直住在周家不好,于是就带着闰土准备回家去了。
这一天两个孩子哭得泣不成声,鲁迅拉着章福庆的手说:“章叔你就再让闰土在这里待几天吧!”但是章福庆无奈地说:“小少爷,您家是大户人家,怎么敢让我们这等卑贱的人跟您同住。”鲁迅当时很不理解,但是见章叔不同意,又哭了起来,而闰土也躲在柴房里偷偷地哭。
后来,闰土和鲁迅再也没什么机会见面。
闰土走后不久,还托父亲章福庆给鲁迅带了海边的贝壳和好看的羽毛,鲁迅高兴的接过章叔手中的礼物欣喜的说道:“章叔,闰土哩?”章叔尴尬地笑笑说:“他忙着帮家里干活种地呢,没有空哩!”
但也只有章叔自己知道,闰土有好几次哭着闹着要去城里找鲁迅玩,但是都被拒绝了,对于章叔这样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来说,穷小子和大少爷之间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。
后来,鲁迅家里遭遇变故,周福清因为用一万两纹银买断关系想给大儿子谋个官做,但却意外卷入了晚清有名的“科举舞弊案”,惨遭革职下狱,被判以斩监候。
为了保周福清一条性命,周家花了大量的资金疏通关系,后来周福清虽然被改判八年监禁,但周家也因此没落了。
周家没钱请长工,渐渐地章叔也见不到了。
闰土在鲁迅小时候那一次短短一个月的相处,给鲁迅留下永久的印象,或许他是鲁迅幼时枯燥生活的一束光,让他知道了世界的丰富多彩吧。
二、中年相见的诧异
两个儿时玩伴再一次相见,已是中年。
1921年1月,鲁迅冒着严寒,回到了自己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。
当时已是深冬,鲁迅坐着船看着故乡的景逐渐地清晰可见,可早已不是曾经那番热闹模样。
鲁迅的心中不免生出一分悲凉来,故乡保留着自己儿时所有的回忆,当然也包括记忆中的玩伴——闰土,“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。”鲁迅心里想着。
这次回家,鲁迅是要卖掉家中的老屋,接母亲到北京去住,一想到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房子要被卖掉,鲁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船快靠岸,鲁迅按捺不住想要归家的心情,但是又害怕见到故人已经是物是人非,那种纠结和期待交织的心情,也只有多年之后归乡的人才能够明白吧。
而这边,三十好几的闰土老早就从鲁迅母亲那听说鲁迅要回家的消息,好几次上门询问鲁迅什么时候到。
已经过去二十多年,闰土依然惦记着自己儿时的好友,渴望着再次见到他。
或许是想要抓住什么吧。想必大家有这样的感受,儿时结交的好友能够成为一辈子的朋友,但是成年之后,朋友虽然越来越多,可再也没有能够交心的人,那种对人的信任感,早在社会的捶打中被慢慢的扼杀了。
船靠岸了,鲁迅的母亲在岸上等着他,刺骨的寒风吹得她面颊通红,但是渴望见到儿子的心情足以抵挡这样的严寒。
母子俩见面后并没有说太多的话,母亲只是说:“你休息两天,去拜望亲戚家一回,我们便可以走了。”鲁迅点了点头。
这些天到鲁迅家的人非常多,而鲁迅却每日都在等着一个人。
某天午后,鲁迅正在喝茶,觉得外边有人进来了,便出门去看,一位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子,唯唯诺诺的躲在男人身后。
从男人的长相依稀可以辨别当年熟悉的那张脸,但脸上爬满了很深的皱纹,眼睛肿得通红,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,身上穿着一件非常薄的棉衣,全身打着哆嗦。
鲁迅仍然不敢相信,这就是当年那个阳光少年闰土。
当年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鲁迅脑子里浮现,但是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找不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。鲁迅一时激动,说道:“啊!闰土哥,你来了?”
闰土听到鲁迅还像儿时那样唤自己,紧张得一时说不出来话,他的脸上写满了欣喜和悲凉,本来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,终究还是没说出来。
憋了半天最终恭敬地叫了一声:“老爷!……”一时间,鲁迅感觉好像什么东西丢了一样,看着眼前的人,心中想要说的话竟不知如何开口了。
其实闰土不做声的那段时间,正是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,他想要唤鲁迅“迅儿哥”,但终究清醒地意识到,两个人终究是官和民的差别。
后来鲁迅才从母亲那得知,闰土的生活过得有多苦。娶妻之后,闰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,但是家里穷又养不起,再加上连年的苛税和饥荒,闰土早已被磨得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了。
其实闰土之前是有机会上学的,但是就在他即将去学堂的那段时间,闰土的父亲突然去世了。家中所有的重担全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,闰土便再也没机会上学,只能赚钱养家。
三十多年过去了,鲁迅和闰土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倘若闰土当初坚持供自己上学,或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。但是面对赤裸裸的现实,闰土只能选择妥协。
三、后代人逆风翻盘
后来,闰土的家境也没有好转,家中5个孩子开销实在太大,闰土积劳成疾,卧病在床。
1936年,闰土的背上长了一个很大的恶疮,但家里没钱看病,只能这么一直拖着,最终闰土没能熬过去,在这一年去世了,享年57岁。
闰土死后,家中依旧是不富裕的,大儿子章启生挑起了养活家里4个弟弟妹妹的大梁,走上了和闰土一样的路。
但是,章启生的命运更悲惨,1940年的时候,不幸染上了瘟疫,才36岁便撒手人寰。其他的4个弟弟妹妹送人的送人,嫁人的嫁人,从此以后再也没了消息。
章启生死的时候,他的小儿子章贵才三岁,只能被寄养到亲戚家中。
章贵的亲戚也没有对他抱有任何希望,只要不惹事情就行。但是章贵却很争气,他从小就明白“只有有了文化才能成大才”的道理,于是每天彻夜苦读,还参加了扫盲学校,省钱买书看。
而章贵所研究的,正是鲁迅。
章贵常常听父亲章启生提起自己家和鲁迅的交集,立志做一个像鲁迅一样的人,他所研究的都是和鲁迅相关的书籍。
但是无心插柳,章贵对于鲁迅的了解让党组织注意到了他,1953年,章贵就被安排到鲁迅纪念馆工作,从章贵开始,章家便摆脱了世代为农的境遇,章贵也成为了一名文化工作者。
后来,鲁迅的后代周海婴还特地来拜访章贵,两个人一起叙说着上一辈的故事,相谈甚欢。
章贵与周海婴的来往在这之后很是频繁,而鲁迅和闰土的缘分,也因为后代的来往而得以续写。
1982年,章贵被提升为绍兴鲁迅纪念馆的副馆长,直到1993年办理了退休手续。
结语:
初读鲁迅,可能觉得他在写故事,再读鲁迅,可能觉得他在批评什么,三读鲁迅,大抵便能看出,他在拯救什么。而闰土便是鲁迅想要告诉读者的、亦是拯救读者的。鲁迅对于闰土前后变化的回忆,其实就是暗讽当时的封建制度是“吃人的怪物”,将人变得麻木不仁。同时,反观我们当下的时代,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鲁迅笔下的闰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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